那日的延福宫武学,秋日的太阳如流火一般,渐渐叫人心浮气躁。李光不自觉又喝了一口茶,本能地推辞,道:“官家错爱,臣才德不够…….”
赵玖丝毫没放在心上,“都说了要坦诚,李卿怎么又拿这一套来糊弄朕,不会是觉得东南之地豪右太多,许相公虽数年努力,但真正难啃的骨头都在后面,所以怕毁了一生青名。”
李光终究还是有脾气的,忍不住自下而上的在官家身前严肃驳斥了,道:“官家,您还跟臣说坦诚呢?难道您不知道,臣祖籍越州上虞,再出任东南使相本就不合适。若只是怕得罪人,臣又如何会在六贼当政时蹉跎到那般年纪?”
这倒是真话。李光少有才名,崇宁五年就考中进士,赵鼎张浚谁的在科举上都是弟弟。任知平江府常熟县期间,太上道君皇帝宠臣、在江南搞花石纲搞到方腊起义的朱勔之父朱冲倚势横暴,李光囚绑其家仆治罪。朱冲大怒,借着儿子的势力逼迫李光,李光不为屈服。改任京东西学事司管勾文字。相当于直接从富庶大县县长成了省里政策研究室的办公人员。
后来因为得到大儒刘安世的赏识和推荐,他又被授任太常博士,上任第一件事啥也不干,首先指责士大夫阿谀奸佞成风,甚至援引荀卿‘有听从,无谏诤’的话,来堵塞言路;又认为怨嗟之气,聚结为妖气。所以我们要相信,李光这些年并不是针对赵官家,他就是这么敢说话,所以和那个丰亨豫大的时代格格不入。
这次著名奸臣,另一名六贼成员王黼厌恶他,令吏部任他为桂州阳朔知县。
可以说李光前半辈子的好时光全被这些人祸害了,如此深的资历居然后来去给李纲当幕僚当小弟才复出。
这也是赵官家敢让他去东南的原因,所以这位本来不需要再忍任何人的皇帝独夫硬是把不快忍了下去,反而让人又采摘了一盘莲子来,不咸不淡地道:“李卿先听朕说完,朕当皇帝这些年,可是又什么话不敢说的,既然说了,当然会说明白。”
这下子,李光方才冷静了些许,然后暗自懊丧,老实地答了一声:“是。”丝毫没注意到杏林之中,又有一人被杨沂中引来。
虽然知道迁都已经成为定局,但毕竟现在还是首都,万家繁华不在话下,中秋时节,汴京人潮如织,却是因为邸报上明发的消息震动了朝野上下甚至市井门户。
节前最后一次大朝,赵官家宣布了人事任免命令:
改御史中丞李光为宁海军节度使,领两浙路经略使,驻杭州,使司江东、江西、福建、两浙、广西、广东六路。
原东南使相许景衡再次荣休,带着越王的爵位继续在丹阳钓鱼了,这次应该不会再返聘了。
以原江南西路经略使权邦彦为兵部尚书。值得一提的是他是当年宗泽留守东京期间的老臣,资历很硬,行为清白。
枢密副使陈规改任工部尚书兼任燕京府尹,赴任燕京营建新都。为了明确上下级,燕云使相胡寅再兼任了都省副相。
礼部尚书翟汝文和太常寺卿吴敏中操办琼林宴会不利,与国家大政策相悖,前者记过一次,后者回家养老。
京西经略使万俟卨平调太常寺卿,吏部侍郎吕祉平调为江南西路经略使。
好家伙,一系列的人事调度,足以惊破朝堂。之前,为了保持朝堂政策的一贯性,也是对宰执们之前几年出色执政表现的回应,赵玖对前段时间的争权夺利一直保持了一个隐忍态度,但这次,他终于亮出了他的权威,那种灭西夏,屠女真的天子权威权威。据一些不可靠的小道消息,面对几位宰执的不同意见,赵官家当着上下文武的面,问了一句,“莫非朕之绍宋,就是把新旧党争变成了水木党争。”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赵鼎和张浚立刻脸色惨白,免冠谢罪,而一向对臣子宽容的赵官家这次却极为反常的扭头就走。徒留惊慌的众臣子。
这些传言未必可信,但是肯定不是空穴来风,因为第二天当朝首相和枢相都上了请罪奏疏在家待罪。
虽然理论上御史参奏宰相才会如此,但明显二位宰执受不住官家这番敲打。赵鼎多年基层心理素质还好点,更苦的是张浚,他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却再也不敢私下找木党成员商量,当然他清楚他即使真敢邀请,别人也不会来。
把朝堂弄得战战兢兢的赵官家却不管这些,中秋月明,满月圆如铜钱,边缘洁白似冰屑,中间微微颜色深浅,如灯火珠光,引人遐思。
夜色如水,外面的梆子声“砰砰”传来,已经有零散爆竹之声了,而当朝第一大族吕氏那栋传了四五代的旧宅后院内,吕家那重修的祠堂后面,几株还没长花苞梅树之侧,蜿蜒小廊之上,鹤发白面的吕好问无奈的看着又打定主意来自家蹭饭的赵官家,习惯了。
赵官家也光棍,直接道:“烦,来吕公相府上躲躲。”
听听这话,感情一天前把整个官场差点搞出大地震的不是您。不过老吕是也不愧多年朝堂裱糊匠,一面和官家练着他喜欢的五子棋,一面道:“老臣冷眼瞧着,赵相公和张枢相都是淮上从龙的,知道官家忌讳。万俟卨等人着实蹦跶的过分,官家处置了也就是了,还是别把二位相公吓坏了。”
这话也就吕好问敢说,赵官家也不藏着,执着棋子道:“朕当然知道赵鼎也好张浚也好都算是忠贞之士,多年来也守着底线,做的不错。只是获鹿大战,这巨大的战果不仅把朕乐晕了,也将宰执们弄得心态失衡了,不然如何会让人钻了空子。朕现在浇一浇冷水,也避免他们真犯下大错,让朕不得不换了宰相。那才是真正的动荡。”
吕好问松了一口气,道:“官家英明,那吴敏中本是蔡京所举,出东京都快十年了,一时糊涂弄错了规矩也不是没有可能,翟尚书那里因为老母病重分了神也情有可原,倒是吕祉和万俟卨都任职中枢多年,参与此事还搞成这个样子,着实让臣想不明白。”
“朕也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既然犯了忌讳,那就在远离中枢冷静一下吧,难不成我还去迁就他们。”
“官家。”吕好问无奈。
赵玖叹气,“朕不擅长于庶务,朝堂大事总是要托付给秘阁和宰执的,以前朕不是不知道赵相公和张相公各有得用之人,因而分歧很大,但是只要不误事,朕觉得水至清则无鱼。毕竟所谓水木两党,多为市井调侃,和真正的党争差得远了。
朕当年说过,若是宰执、秘阁权再大一点,再给公阁一点监督秘阁的权力,朕乐意做个甩手掌柜,也没有忘记。可这次,兵部尚书和燕京府尹出缺,可能是位置太要紧,他们一个为吴敏,一个为吕祉,吃相过分难看了。甚至耽误了大事,连李光都看不下去,再加上万俟卨一个官迷……..朕真不是说一个借绯事件就能让朕发那么大火,朕觉得自己没那么小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愤怒。”
当然是因为你这个官家觉得对方背叛了你!不再注重你的原则,吕好问慈爱地像是看一个想不开的孩子。
有些话他也不好直说,局外之人才看得清楚,平心而论,赵张二人的争执未必真算是党争,也不好说私心压过了公心,因为他们到底都能从国事考虑,而且很多事只要赵官家想管他们也不会反抗。
但是,赵官家又不是个超人,能事事决断,他吕好问又是个日益爱惜羽毛的,平素不掺和这些事情,这就导致了赵张二人手上的权力空前集中和强大之余却没有更高一层的压制。
尤其是秘阁决议制度下,想要做事,必要的拉人头也是免不了的,这也进一步激化了这种对立。
这种情况,赵官家一出去转悠就会激化,唯独二人都算是赵官家的心腹,对官家的服从是没问题的,所以官家一回来又会渐渐平息。
可这不是这一次赵官家离开的特别久吗?从巡游东南到提前北伐,几乎四年不在京城,回来了又因为神佑公主的事过分关注女儿,没及时去调整矛盾。
结果就是所谓水木两党的党争根本来不及消弭,便被诸多大事给淹没了,然后事情一多,又反过来让两家对立的更严重起来。
这不他们解决不了,赵官家一出手,就成了这个局面。
但话又说回来,吕好问也不好怪赵官家,遇上这么一个对臣子大方对外不断取得胜利的皇帝,你还不知足,是不是想跟寇准王安石换换主上?
只好道:“说来,臣还真佩服官家,竟然能说动李光,去任东南使相,不是说不好,而是他这个人固执,只怕会拿籍贯来为难官家。”
“李光虽然动辄慷慨激昂,但到底是能听人劝的人。不过朕没劝他,而是让陈公辅劝的。”
吕好问目瞪口呆,还能这样?
当然能,赵官家潇洒落子,露出晒足一百八十天的笑容,“吕相,朕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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